—now—

  这是一本小规格的素描本。

  浅色外壳，亚瑟一页一页缓缓地翻过去，雪白的纸上是王耀零零散散的画作，皆是铅笔画成，有些是简简单单的静物构图，有些是层次有序的明暗素描，有些则是乱七八糟的线条——他画的时候一定是心情不好，亚瑟勾起嘴角。

  窗外灯火不熄，光潮如海浸没了大气层以下的蓝色星球，浸没了一个深夜里拾取过往的人。

  房内是暗的，但是从落地窗泻入的尘世的光让人足以将这几年的因果映照得清清楚楚。就像王耀是亚瑟·柯克兰的光。

  亚瑟仔细认真地看着每一处，想着王耀画它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里应是屏息勾勒出轮廓，那里画素描的时候一定又弄脏了手指……就像穿越了五年或是更久远的时光，王耀坐在亚瑟旁边，坐在微凉的地板上，专注地用画笔绘出属于他不为人知的世界。

  翻了二十多页，亚瑟不记得已经在落地窗前坐了多久，脚有些麻他也一动不动，一双幽绿的眼越发明亮，仿若从深梦中苏醒的人。

  突然，一张风格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画映入眼中，亚瑟瞳孔骤然一缩。

  因为，画上的人，是亚瑟。

  这一定是他们于住院部楼顶初遇时的一幕，亚瑟可以确定。

  画中的人只有半身，左臂支在栏杆上，右手夹着烟停在唇角边，眼帘微垂，眉头却有些皱起。实习生的制服上每一处褶皱都细腻得恍若有微风乍起，一幅涉世未深的明朗模样，连他眉间的烦闷都是含着青春时期令人羡慕的美好。

  画的右下角，第一次出现了王耀清秀的字体：“不要抽烟。”

  亚瑟不知道为什么王耀能把他的样子画得这样好，仿佛是在心中描摹了千百遍，明明那时的相遇短暂得连自我介绍都没来得及说，明明那时王耀也只是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明明一切尚未发生，初梢还隐在不知何处的枝桠上。

  但是，王耀从那时起就记住了吧，他的心中已是枝繁叶茂，却只给旁人云淡风气的笑。

  亚瑟只觉得胸腔中闷闷地疼，他忽然觉得慌乱，很久以前被自己忽视的事情无比刺眼地浮现在脑海中。他不敢确认。

  不出意外，下一页，画上的人物，还是自己。

  是亚瑟的侧脸，他微低着头，没时间仔细打理的金发有些长了，半遮了眼睛，却还是认真地看着手中捧着的厚厚的书。

  光源似乎是在右上角，虽然画中没有描绘出，但深浅不一的阴影表明了这一点。

  亚瑟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应该是在自己向路德维希请示要对王耀进行特殊治疗之后的事。

  那段时间亚瑟除了观察王耀病症，还要实训，分配给实习医生的任务也是杂七杂八一大堆，因此即便在病房熄灯后，累得不行，他也会在王耀睡着后开着小台灯翻翻几页医书，确保不会打扰到王耀休息。

  所以，王耀他，是会装睡的么？

  想到小病人躺在病床上偷偷睁开眼睛瞄自己，亚瑟便不受控制地勾起嘴角。他怎么就错过了王耀这些可爱的小动作呢？

  右下角的文字，是“不要熬夜”。

  亚瑟轻轻抚上这句话，心中弥漫的情绪苦涩又温暖。

  耀，我究竟……还错过了什么呢？
 
  再下一页，是亚瑟的背影。

  是在酒吧的景象。画上的人似是有些累，微微趴下了身子，右手还放在酒杯的杯口处，似乎还没喝够。

  文字是“不要酗酒”。

  亚瑟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整个人渐渐陷进冰冷的沼泽里。

  对，就是那一次，在明暗交替的病房里，王耀把亚瑟小心安放的情感剖析得七零八落，可是王耀说错了吗？他的每一句话都准确得触目惊心。

  他的理智让亚瑟仓皇逃离，他的话语让自己的不安无处遁形。

  可是亚瑟没有忘记那天路灯下的紧紧拥抱和蓄满了眼眶的泪水，也只有现在——直到一切都时过境迁，想起王耀说他们都给不了彼此什么时，他眼里的绝望，亚瑟就后悔痛苦得不行。

  那个时候，将所有和盘托出的王耀，他的悲伤才是最为深切的啊，他那么一个喜欢对自己软软地笑的人，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像那样冷静地把残酷的现实条分缕析？

  只不过是他都不曾说起罢了。

  亚瑟觉得眼睛突然变得酸胀，他闭上了眼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有些颤抖地继续翻下去。

  这一页，画作上没有像前三幅那样画上线条叠加的阴影，十分纯粹地线条勾勒，流畅细腻。

  画上的亚瑟微笑着，仿佛是对着画前的人，伸出了手。

  笑容很暖，因为，那时他想要握住的人，是犹豫无措的王耀。

  亚瑟记得那时他对着和自己从医院溜出来的王耀说了什么。

  他说：“耀，到我这里来。”

  这是他一生的决心。

  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笑，心里乱糟糟惶恐又担心，他怕王耀会突然失控，他怕看见王耀眼里对自己的不信任，他怕给出的承诺得不到兑现。

  他看得见王耀那一刻的颤抖，他自己也同样地颤抖，他突然痛恨起一句话“承诺常常很像蝴蝶，美丽地飞，盘旋然后不见”。

  因为他在许诺的时候懂了话里的无奈和悲伤。

  但是王耀回握住他了。因为王耀就是这样的人啊，他相信你了，所以他可以把一切都给你，这是他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啊。

  亚瑟的眼前忽然不可遏制地弥漫起雾，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王耀在这一页写下的话，他看见，右下角，无比寥落地写着：

  “对不起。”

  不要抽烟。不要熬夜。不要酗酒。对不起。

  后面再也没有留下什么了，亚瑟颤抖着向后翻去，皆是空白。

  眼泪终于汹涌地流出来，像是要冲刷掉五年来亚瑟竭力保持的平淡，他痛苦地呜咽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他把素描本紧紧抱在胸口泣不成声。

  他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耀，你爱过我的……对不对……”

  “你到底……是在用什么样的方式，爱着我的呢……”

  “我爱你……我爱你啊……你知不知道……”

  时光倒退，退、退、退。

  退回那个夜晚，亚瑟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病房内，他的心忽然剧烈跳动了一下，来不及去询问恰巧走进、面露忧愁的伊丽莎白，拼命跑去他本该好好守着的重症监护室，透过双层玻璃，他看见室内空无一人。

  跟着跑来的伊丽莎白喘着气，说：“小耀他……呼吸停止后，遗体被家属带走了……” 

  家属吗？就是那些出现后让王耀情绪崩溃间接导致王耀被送入重症监护室的人吗？他们找了王耀那么久，但是他们会不会想到他们的出现让王耀那么痛苦吗？即便后来王耀情绪终于稳定，但是，王耀再也好不了了。亚瑟知道王耀原本就撑不了多久，但是，他们的出现，无疑加速了死亡的进程。

  如果，他们知道见面后就是永别，他们还会出现吗？亚瑟知道他们是真心想找到王耀，可是，为什么王耀最后一眼看到的人不是他呢？

  “凭什么……”亚瑟说出话后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地不成样子，他看着王耀躺过的位置，脑中混乱得无法思考。

“因为……”伊丽莎白担忧地看着有些失控的亚瑟，压住喉咙里的哽咽，“小耀之前同意过了，他们来医院后一直对小耀很好，所以小耀才……亚瑟，你不要这个样子，小耀他说他一点都不想再让你看见他那么丑的模样了……”

  亚瑟不想再听下去，他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但是他只想去追，不顾一切地去追。

  他跑向楼梯，他不想等那些慢吞吞挤满了人的电梯，他一直跑，跑出住院大楼，在夜晚不知方向地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体因急速奔跑产生的负荷终于让他停下，他几乎要倒在地上，连骨头缝都疼得不行，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早已泪流满面。

  什么都没有。灰白的泥墙，冰冷的高楼，风从废弃的房屋间穿过发出悲鸣，有人在某处的空地上放着烟火。

  他想起之前和王耀一同看过的烟火，斑斓的光映照他的笑靥，有灰烬落在他的肩头。

  落满了整个世界的灰烬，纷纷扬扬，像雪一样。

  他说过的，以后很多年的很多场雪，要陪王耀一起看。

  他说谎了。

  耀，我们都说谎了。